半月談記者 謝建雯
在傳統認知里,遺囑總是與白發蒼蒼相連,與生命尾聲相伴。而如今,一些年輕人以前所未有的冷靜與清醒,提前推開那扇曾經諱莫如深的大門。他們不再將遺囑視為死亡的陰森預兆,而是化作一種對生命主動規劃的智慧,一場與未來的理性對話。
中華遺囑庫白皮書(2024年)顯示,30歲以下登記立遺囑的人數7年間翻了12倍,其中最小的17歲。不同于房車、存款等傳統資產,虛擬財產、寵物信托、保險杠桿等成為年輕人遺囑的“新套餐”,甚至有00后把“將骨灰壓制成0.3克拉藍色鉆石,交由閨蜜保管”寫入遺囑。
當年輕人開始生前規劃身后事,當立遺囑開始從“老年人才做的事”變成Z世代的成人禮,當遺囑內容逐漸從“分家產”升級為“分身份、分情感、分數字足跡”……這一看似突兀的變化背后,實則是一系列深刻的社會變遷、觀念革新和現實考量。而在這場新型的“生命教育”和“自我認知”里,年輕人又將帶來什么樣的驚喜?
“不是消極悲觀,而是理性負責的體現”
24歲的小何來自深圳一個獨生家庭,目前還在讀研。前不久,家境優渥、學業有成、前途大好的他,做了一件讓周圍人匪夷所思的事——立遺囑。
早先在外求學時,同學遭遇的家庭變故讓小何意識到“明天和意外不知哪個先來”并非空洞的警句。萌生訂立遺囑的想法后,從梳理遺囑內容、查詢機構資質、確認法律流程、征求父母意見,到最終付諸行動,小何前后花了大半年時間。
為了給父母留一份保障,延續公益愛心,他計劃將名下銀行卡留給父母,其中部分資金用于紅十字會等公益機構,并明確后續自己的遺體將用于器官捐獻救助他人,剩余部分供醫學研究。“終于辦了件自己想辦的事!這不是一時沖動,也不是悲觀預設,而是在‘提前把不確定的事變確定’,是成熟的表現。”小何說。

越來越多年輕人將游戲賬號寫進遺囑。圖為一位游戲玩家在玩網絡游戲 宋瑞 攝
在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遺囑庫項目辦主任陳凱看來,這代年輕人成長于一個高速變化而又充滿變數的時代,深切體會到生命的脆弱與無常。在這種集體體驗的催化下,立遺囑從被動的法律程序,轉變為對生活掌控感的主動爭取——既然無法預測生命長度,便用心決定生命落幕時的姿態。
正因如此,30歲的邵先生和小他4歲的妻子徐女士領取結婚證剛10天,就決定訂立遺囑:婚后財產將相互繼承,而邵先生的部分在后續將由現任丈母娘繼承。
兩人均為再婚,邵先生與前妻育有一女,已一次性付清撫養費。邵先生表示,父母經濟條件較好,無養老壓力,而丈母娘獨自撫養妻子很不容易。為了避免前一段婚姻可能帶來的財產糾紛,“不給愛的人留爛攤子”——這是他能為妻子做的“最浪漫的事”。
“立遺囑不是什么晦氣的事,把責任落到實處,更像是給婚姻上了份保險。好的婚姻不只是‘我愛你’,更是‘我為你想好了所有可能的退路’。”邵先生說。
“新型生命教育,思考為什么而活”
在電影《遺愿清單》里,兩個癌癥老人結伴實現遺愿:跳傘、賽車、去埃及看金字塔、去草原看獅群……這兩人一個是富商,一個是汽車修理工,一生郁結,直到生命終結前的這趟旅程,才各自和解。有影評寫道:“電影雖然小眾,但經典臺詞‘人生最后一年活得比之前都精彩’卻發人深省:人究竟為何而活?與死亡四目相對后,或許能找到答案。”
28歲的黃女士沒看過這部電影,但訂立遺囑的過程,讓她重新審視生活的意義:守護真正愛自己的人。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,奶奶凌晨煮早飯的背影、爺爺冬天把她手揣進棉襖兜里的溫暖、老兩口省吃儉用供她上學……這一幕幕經常會在她腦海中放電影般地閃過。如今,她事業順利、羽翼漸豐,只想提前做好規劃,為年邁的親人安享晚年做足保障。
“立遺囑不是結束,是給這份守護的心意加了個保險。這段時間,我一點點想清楚了。拼盡全力生活,不只是為了自己過得好,也是為了能護著那些護過我的人。”這位95后姑娘說。
陳凱表示,對年輕人而言,立遺囑更像是一次深刻的生命教育。許多立遺囑的年輕人正處于“上有老,下有小”的人生階段,或擁有伴侶、寵物。他們擔心的是“如果突然不在了,愛的人和事會怎樣”。在梳理資產、思考分配的過程中,他們不得不直面這些平時無暇思考的終極問題。這種“向死而生”的思考,賦予當下生活更明晰的方向感和意義感。

“什么是你最珍視的?”“你想為什么人留下怎樣的紀念?”“你希望以怎樣的方式被記住?”……
這是去年中元節,中華遺囑庫與微信公眾號“新世相”等合作,面向所有人尤其是深耕互聯網的年輕人,發起的“AI共寫遺囑計劃”。參與者回答完上述問題后,系統會自動生成一條遺囑。陳凱說,不少網友留言稱,真切地思考死亡反而倒逼自己更好地生活,明白了什么是“終點”方能知道該如何珍惜和過好“過程”。
再次翻閱這條點擊量10萬+的原創評論區,不難發現里面流淌的溫情。內蒙古網友“璀璨真誠咕嚕狼”寫道:“回答完以后,我發現我還有很多沒有實現的愿望,我決定重新出發。”安徽網友“沐光”說:“你會在這場對話中意識到,我們短暫、平凡又充滿危機的一生是可貴的。”廣東網友“Ally”說:“寫遺囑已經是我近年每年生日要做的事,向死而生、珍惜生命,希望大家都盡力活著,少留遺憾”……
“以前總覺得‘以后的事以后說’,現在把該安排的都安排好了,反而能更專心地讀書、陪爸媽。這不是‘悲觀預設’,而是讓我的生命在另一種意義上‘接著走’,反而更踏實。”小何說。邵先生也有同感:“正式簽完字后,我感覺像一塊懸著的石頭落了地,以后能專心跟她好好過。”
社會發展和法律服務“雙催化”
立遺囑人群年輕化已成趨勢。究其原因,陳凱認為,快速深刻的社會變革和觸手可及的法律服務起到了“催化”作用。
一方面,隨著晚婚、不婚、丁克、獨居人口比例上升,社會結構發生深刻變革。這些年輕人的資產分配不同于傳統家庭模式,如果想將財產留給朋友或慈善機構,更需要通過遺囑來明確意愿,避免按法定繼承可能帶來的沖突。
另一方面,線上遺囑庫、遺囑咨詢服務的出現讓法律服務更加便捷,立遺囑的門檻和成本隨之降低,過程不再繁瑣、昂貴和面對面,更容易被年輕人接觸和接受。
陳凱認為,年輕人立遺囑并不是一個需要擔憂的社會異象,恰恰相反,從對死亡“避而不談”到“坦然面對”,這是一種社會進步的信號,對生命價值和優先級的終極思考,有助于人們更清晰地活在當下。
隨著支付寶賬號、微信賬號、虛擬貨幣、游戲賬號、QQ號等遺囑財產多元化、個性化,社會上難免出現“兒戲”“博眼球”“沒事找事”等質疑聲音。對此,邵先生表示,自己有個做電競的朋友,他賬號里的裝備、段位,是熬了無數個通宵打出來的,比他錢包里的現金還寶貝。“對我們年輕人來說,財產早已不是只有房子、存款了,只要是自己用心攢下的,就該提前安排好。”他說。
當代青年遺囑的內容,折射出他們獨特的價值追求。數字遺產的安排成為標準配置,虛擬與現實的財產獲得同等重視;寵物撫養權的鄭重托付,映照出情感聯結的重新定義;器官捐獻的明確意愿,傳遞著利他主義的精神光芒;甚至還有人為摯愛之人留下“視頻遺囑”,用動態影像訴說靜態文字無法承載的深情。
“這些細節共同勾勒出一代人的精神圖譜:他們重視情感聯結勝過物質積累,追求個體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統一。”陳凱說,這份對愛與責任的現代詮釋,讓遺囑超越了簡單的法律文書屬性,成為一代人寫給生命的情書——既是對人生無常的坦然接納,也是對美好生活的熱烈擁抱。